某日，我作了这样一个想与看的状态漫游，其中出现了一些令人着迷的东西。

　　清晨，有三种声音在我未睁开眼睛就隔空传了过来，老年人的咳嗽声，高速公路上的汽车磨擦声及小鸟叽叽喳喳的清脆声。声音飘进脑中，引起我的想象，但影像是空的。咳嗽声是老年人，但出现在头脑中却是楼下太庙前面那对摆摊卖豆浆的年轻夫妇，我知道那圆圆模样的女人挺像新疆人……汽车磨擦公路的声音很响，像轮胎溅起水花，感觉是带着黑色油墨汁的滚筒压过来。这无色、隔空、无景深的区域听见了一阵小鸟的声音，悦耳、动听，宛如山谷里的铃声，有点宋朝画鸟图的素色情调声音任意地带我浮动在想象中。对我而言，即使它们是图像，我都是极不信任的，更不要说我想追究时，它们完全是没形的。因为无跨度，它们可以任意连接，老人咳嗽的声音可以想到年轻夫妇，汽车声音出现滚筒和水花，小鸟的声音是图画反馈。它们飘浮着、没有背景，片段般的互相重叠，我以为这只能是知识的一种调动。大概是我身体睡卧在床弯曲的缘故，意识影像似乎也弯曲。无论如何，它们很朦胧，似曾有，不具体。作为声音只在我脑中飘浮想象了一番，构不成我以画家的角度去感兴趣的可能性，对此是十分明了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帘，好奇地去看窗外我想象中那个真的黑，这情形就不一样了，某物吸引了我：眼前一片开朗，巨大确凿的空间场在晨雾中向前移动。与其说空间随着视线纵深推进，不如说空间也在视线中回返迅速占据我大脑的地盘。声音已经全然听不见了。从十四层高楼望出去，俯览着整个城隍山景，此时天与地全部融在一片晨曦的蓝紫色中。山的起伏线条很微妙，隐隐的，呈现一个饱满、苍劲从左向右的斜线趋势。前面太庙大广场旁边从右向左有一排短树丛，路灯从下往上，投射着三四个被树形逼出来的亮黄色小小倒三角形状。上下左右呼应，一大片紫色的下方闪烁着几笔精灵般的亮色，如此这般美妙、抽象，让我心动。显然，当年南宋皇朝御花园的灵秀之气至今盘绕在这片遗址上。

　　我偶然的思绪引发了一个画家惯常的职业思考，我将两种情形做过比较，没有具体的想象与直接的观看显然不同。仅是凭空想象，头脑活动只能是回忆。而直接观看，意识对着实物体会，不断地发生着由某物想到某物的感觉，思绪在扩展中。倘若把两种情形一比较，想象统合了许多感觉的资料，而观看是具体地描述感觉，描述一个怎么被感觉的某物。前一个情景，声音让我联想一个个东西，有人、有汽车、有小鸟，但仅是一种知识层面的回忆。后面的情景，观看通过一个个细节指认一个东西，指认晨曦在今晨是如何的，这是一种具体的描述。由于我的想象由声音而起，声音本身没有形象，所以大脑可以想到任何东西，恰恰没有一个东西是形象。虽然从声音我想到人，从汽车声想到滚筒和水花，但这些对我来讲都不是形象，严格的说只是知识和概念。而观看完全相反，我看见了一个晨曦的风景是由一大片蓝紫色调和一小排亮黄色的倒三角构成的晨曦，倘若没有具体灯光阴影就没有倒三角形的形，没有亮黄色也就没有蓝紫色的对比。没有这些具体东西的构成，我没有看见这番景观，晨曦对我是不存在的。观看时我也会突发灵感，想象到南宋皇朝，但那是面对山的遗址的联想，这是有形的想象。换言之，在我的观看中晨曦永远是不确定的，是不能用概念下定义的。如此说来，吸引我看的恰巧是不认识的，能够被我想的恰巧是认识的。

　　形象地比喻：想象好比是属于你的一本存折，观看是你不断地从里面取钱、存钱。

　　问题看似结束，然而，让我不安的是情形的相似、感觉的不同。声音的想象和观看中的形象形成，两者都是随我而生，但我如何获得灵气的感觉?如何心动?这不在于我。我分明清楚：我是被感动的，而且迅速，无根无据，好像一种非形象、非具体物的东西，环绕在所有物体中，突然闯进我意识。让我感觉它在此山中，笼罩着每一物：一时间，思绪被大山遮住，微风仿佛带着山的气息环绕过来，全身一阵舒畅。每棵树组成那条山的起伏线更加神奇和富有魅力，那忽隐忽现的鲜活和接近就是在告诫着我分寸把握，望着它，自然涌现那种灵气的感觉、那种浩然的水色天光的层次，我开始明白这般成形自有它的道理。当我确信这种呈现绝不是偶然时，那种徒然生起的恭敬与仰慕让我的观看变得清澈，满脑袋获得的要聚集所有洒落在水树木中的灵秀气慢慢向我体内汇拢，我已经在浑然未成形中看见了将在笔和纸上呼之欲出的那种画面。

　　我纳闷和惊奇的是我获此感悟有如一种接收，萦绕于心间会久久不绝。曾经回老家，在早已搬迁的旧址上，我也会突然获得儿时的感觉和氛围，那种忽隐忽现的、依稀可辨的追随只是在我体内得到确凿的回应，那完全是无时间性时空的重现。现在我站在此山边，接受到城隍山讯息，两种感觉是如此的相似。难道是山景藉着我的身体在追忆?如果我感受到儿时的记忆是潜伏在我体内的经历回放，难道百年城隍山的灵气不也环绕在此山此景中不断在释放吗?我有此感觉，景有此感觉吗?到底是我在看它，还是它吸引我看它呢?

　　作为一个画家，对事物我是极其敏感。一个空的房间对我不仅是空，而是一种逼迫感，摆设用具就是赶走空。这种抗争即创建了家，同时也创建一种自身的品性，自己连同用具都在品性中。一旦闯进别人家，我们获取感觉的异样就是别人品性的释放。一个小家尚且这样创建，呈现主人的痕迹。大千世界、山水树木、高楼大厦不也是这样创建，同样呈现、释放历史、人类品性的痕迹?这样去看城隍山景，理解山的形状、接收它的讯息和灵气，便也十分自然呢。

　　辰光很快过去了，景色明亮。一些东西隐去的同时使得许多东西凸显出来，楼下护城河水依然荡漾。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对我，时间和空间好像绕了一圈又一圈。

　　于皇城花苑画室

　　2002年4月10日